套路贷受害者自述：“软暴力”迫使我辍学、离家

 

　　今年7月，以钟某为首的一起套路贷涉黑案二审宣判。法院供图

　　资金周转、投资创业、旅游消费……为了借钱，他们不约而同陷入了一个“黑洞”：借钱、还钱、再借钱、再还钱……似乎是个无底洞。

　　“套路贷”让他们失去钱财、背上债务;而他们所遭受的伤害，远不止于此。记者曾在一起“套路贷”涉黑案件宣判后现场采访，相当一部分受害者却仍是不敢面对媒体和镜头，担心日后遭到报复，足见该涉黑团伙长期肆无忌惮、为非作歹、恶名远扬。

　　在广东高院的协助下，记者查阅了近年来宣判的多起套路贷案件，发现被害人覆盖多个年龄层，有正在奋斗打拼的中青年人，有退休的高校教师，还有不少是高三学生、大学生。在经历了淋红油、张贴大头照、殴打、拘禁等软暴力或暴力手段后，有的离家出走，不敢和家人联系;有的老无所依，失去了唯一住处;有的被迫辍学，年轻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。

　　在他们的回答中，有悔恨、有愤怒，还有至今仍未消散的恐惧。

　　南方日报记者 尚黎阳 洪奕宜

　　　　只借3000元

　　

　　　　却要用百万房产抵债

　　受害人：阿周，高三在读学生

　　(因一时的创业热情，阿周向浩×公司借款6万，实际到手只有3000元，此后不断被逼迫签下更多空白合同，数额累计达到130多万元，被迫用房产抵债。)

　　问：你是一个还在读书的高中生，为什么需要借那么多钱?

　　阿周：当时是暑假，我也不知怎么的，特别想创业赚钱。我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在做借贷，就通过这个人认识了浩×公司(一宗套路贷案件的涉案公司)的业务员。我说想开个酒吧，需要6万元的创业资金。业务员问了我家一些基本情况，拿了我身份证回公司，接着就跟我签了一张6万元的借款合同。

　　后来他又说老板没批准，只能借3000元给我，每月利息600元。我一心想借钱，想着能借多少就借多少，就同意了。他口头承诺会把6万元的合同撕了，我想他是本地人，应该不会骗我。

　　问：什么时候发现被骗了?

　　阿周：拿到钱后大概过了半个月，接到一个电话，说我借的是6万元，叫我还6000元的利息。我在微信上问业务员是怎么回事，他凶狠地说：“公司给你的就是这么多，我们是按合同办事的，不还钱，直接到你家淋红油，还要追收12万元!”我担心事情变复杂，第二天就去到浩×公司了解情况，看到钟老板也在。他们拿出原本说要撕掉的那份借款合同，说先按这个合同还钱，然后才还给我。我发现被骗了，但他们公司有好几个文身的人，我很害怕，还很怕家里人知道，只好接受了。

　　问：这些钱是怎样越滚越多，最终让你把房子转让了?

　　阿周：一个星期后，有人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要资金周转。我为了还那6万元，就说要。然后被安排去见一个叫阿勤的人，向他借了5万元，扣掉各种费用，到手是4万元。

　　我把这4万元先还给浩×公司，几天后又还了阿勤1万元。阿勤跟我说我剩下的4万元借款合同已经转让给了浩×公司，我才知道他们都是认识的。公司那个业务员让我再写了一张6万元的欠条，半个月后，让我还9000元的利息。我说没钱还，业务员说我的本息加起来一共欠9万元，让我重新写了一张欠条。第二天业务员又给我打电话，说他昨天算错了，我欠的是8万元。

　　我被威胁着写了很多欠条，这些欠条他们都留着，后来还找了一个律师跟我谈，说我一共欠了39万元，要用我家一处房产抵押，不然就要到我家搞事。我只好拿着购房合同去浩×公司，他们带我到房管所办理抵押，又让我签了各种委托和公证。

　　问：家人知道这件事吗?

　　阿周：平静了有10天左右，我爸就发现我用房子抵债了，我只好把事情都告诉了他。我爸就带我去找钟老板谈。钟老板说，我一共欠他们130多万元，要么用130多万换回房子，要么放弃房子，只还20万元。我爸跟他们谈了几次，后来一次性转了124万元，将房子拿了回来。

　　问：你当时发现被骗了，为什么还会继续中他们的圈套?

　　阿周：我那时年龄小、不懂事，没有报案意识，性格也比较内向，遇事容易紧张。那段时间我被公司的人逼得很厉害，一听说要到家里闹事喷油漆，就跟他们妥协了。我不敢让家人知道这件事。他们就是利用了我这一点，让我一步步被骗。

　　因欠债未还，一名事主家门被套路贷团伙泼红油。翻拍自法院卷宗

　　　“没能力还钱

　　

　　　　我被电到全身麻痹”

　　受害人：小庆，大一新生

　　(为旅游借钱，小庆招来伤身之祸。躲债不成，竟被追债人用电棍电击威胁。整日生活在恐惧之中，最后大学还没读完就辍学了。)

　　问：你是怎么被骗的?

　　小庆：2016年4月中旬，我想出去旅游，手里又没钱。我知道有个同学在做借贷业务，好像每单可以拿提成。我就让他介绍，找一个叫阿斌的人借了5000元，实际合同写的是1万元，扣完中介费，我拿到手的是3500元。后来阿斌一直催我还钱，我没办法还，阿斌又介绍了其他人给我，让我继续借钱。就这样越借越多，就没能力再还了。

　　问：借了5000元，为什么合同上要写借1万元呢?

　　小庆：他们说怕我不还。如果我不肯还钱，就要按合同写的数额来收。其实除了一开始旅游要用钱，后面借的钱，都是在还之前的利息。

　　问：还不上钱后，他们是怎么对你的?

　　小庆：我躲了他们有大半年，2017年1月，我在商场吃饭，而且发了朋友圈，估计被他们看到了，吃完饭在逛商场的时候，浩×公司就来了3个人找我。我被他们架着带到路边一辆车上。我拼命挣扎，路边有人看到后就帮我报警。阿斌威胁我说，如果要回派出所处理，我就死定了。我怕被报复，只好跟他们走了。

　　晚上11点多，我被带到浩×公司，他们问我什么时候还钱，我说要再等等，他们就用电警棍电了我两下，我被电到全身麻痹。电完后他们问我爽不爽，我不敢吭声。他们说给两条路我选：第一条就是被关在这儿，第二条就是到别的公司借钱来还。我同意借钱，他们就留了3个人看守我。

　　第2天我借了钱还给阿斌，他就同意放我走。后来他们还让我继续借钱，我就关机了，也不敢去学校，他们就找不到我了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们去了我家闹，我爸陆续把这些钱都还了。

　　问：这件事给你带来了什么影响?

　　小庆：影响非常大。我当时还在读大一，因为害怕他们追债，我不敢去学校上课，就辍学了，大学都没有读完。我家门口被他们贴了我的相片，搞得家人被村里人议论，在村里连头都抬不起来。

　　问：你因为借钱和借贷公司打交道，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?

　　小庆：他们就像黑社会一样，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。明明知道我是学生，没有经济来源，还骗我签了两倍的借款合同，还用各种手段逼我。因为这件事，现在我跟家人的关系变得很不好，非常后悔。

　　　欠下百万赌债

　　

　　　　被关了近半年

　　受害人：小东，大二学生

　　(因赌博欠款、无法还款而被拘禁近半年，直到警方破案才重获自由。)

　　问：你是怎么欠下500多万元的?

　　小东：大部分都是赌债，加上利息越滚越多。一开始借钱也是为了还赌债。

　　问：赌钱是不是输得多?

　　小东：一开始我是赢钱的。我在东莞石碣镇那边一个房子赌三公、斗牛，我赢了钱，但他们不让我走，让我继续赌，直到我输钱，最后欠下了赌债。

　　问：你是一个学生，他们怎么会借那么多钱给你?

　　小东：他们调查了我家，知道我爸是做生意的，家里有钱。

　　问：你还不上钱之后，他们对你做了什么?

　　小东：我当时已经找他们借了大概十次钱，实在没能力还了。2016年12月的一天凌晨，我在莞城一间酒吧喝酒，有两个外地男找到我，让我到外面谈一下。我出去后，他们让我跟着去公司，算一下一共欠了多少。我就被带走了，睡在他们公司二楼。

　　问：可以自由出入吗?

　　小东：不可以。有两个人在轮流看着我，如果我想出去，就要问钟老板。大门也是锁着的，他们出去时，就在外面把门反锁。我不是自愿被关的。

　　问：你被关了多久?

　　小东：我12月被带走后，就一直在他们公司，中间他们带着我和我爸见了几次面，谈还债的事情。一直到2017年4月，他们又带我和我爸谈还债的事，警察过来把他们抓走，我才恢复自由。

　　　“联系不上儿子

　　

　　　　一家东躲西藏”

　　受害人家属：莲姐，阿超的母亲

　　(儿子欠款，家人、亲戚、邻居也牵连遭威胁。“软暴力”催债手段令人发指。)

　　问：你知道阿超为什么欠钱吗?

　　莲姐：具体我也不清楚，以前听他说，他同学向浩×公司借了70万元，他是担保人。后来他同学跑了，浩×公司就要阿超还钱。

　　问：浩×公司是怎么来讨债的?

　　莲姐：他们来了3次。第一次是2017年9月，有个自称是老板的，带着一些人到我家里找阿超，说阿超利滚利一共欠了280多万元，阿超说没那么多，只欠了70万元，这个老板就要带阿超去东莞跟他们对账，阿超不肯去。后来他们说改天再来，阿超很害怕，当天就跑了。

　　过了两天，这几个人又来了我家，找不到阿超，他们就威胁我们，让我们看着办，还说要把阿超的老婆和女儿抓走。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，他们离开后，一直打电话骚扰我。我们也很害怕，就搬家了。没想到，他们又找到了我们的新住处，往我家大门上泼红油，写了“欠债还钱”“死”这些字。

　　问：这些事对你们造成了什么影响?

　　莲姐：现在我们一家人都要东躲西藏，没有办法正常生活，也不敢跟亲戚朋友来往，邻居们也都很害怕。一直到现在，都联系不上儿子。

　　(通讯员全小晴对此文亦有贡献)